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正凝视着你。
 

清明雨

第三年清明的时候,我照例带了纸钱香烛去上坟。

一想到师兄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有办法两手空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个铜板,我就觉得手里这点纸钱约莫是撑不到明年清明。

扬州又落起了瓢泼雨点,我一手撑着伞,一手把纸钱香烛护在怀里。我可不想因为“今年没有收到纸钱”这个理由再见到师兄一次。

快到坟地的时候,我隔着厚重的雨幕隐约瞧见一抹亮金正立在墓碑前。我眯起眼,想看的分明些,却始终只能看到那个隐隐绰绰,几乎要被大雨吞没的背影。

我快步走上前去,把空着的半面伞面举过他的头顶。他吃了一惊,转过身看着我。

他似乎已经在大雨里站了许久,金色的衣衫早已湿透,水珠顺着他竖起的马尾不断摔落在地,一张俊俏好看的脸上满是水渍,略长的睫毛忽扇着,衬着他墨色的眼眸更是教人怜惜。

真是作孽。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想要抬起袖子给他擦擦脸。而实际上我也确实动手了,在我捏着衣袖碰到他面颊的一瞬间,他猛烈的哆嗦了一下,我停了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了,才慢慢帮他擦干了脸。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盯着我另一手护着的香烛纸钱,问道:“你是来给谁上坟的?”
我把伞渡给他,然后翻找起了火石,顺口答道:“我师兄。”这个天气大约是点不燃了,我尝试了一会干脆的选择了放弃。“还有……师兄的一位朋友。”

他瞬间像是被人剑合一定在了原地,嘴唇蠕动着但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好一会儿,他问我:“……可以跟我讲讲你师兄的事吗?”我看看他,点了点头。

师兄是个很有天分的人,这一点就算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同门也无法否认。但也正是这天分让他过早的成熟了。当他觉得他在纯阳的修行已经进入了瓶颈,他毅然选择了下山云游,只留下一封轻飘飘的辞书。这一去就是很多年,久到他再也没有回到纯阳。

几年后我也被允许下山游历,一路上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不过坊间消息本就真真假假,我也权当茶余饭后的消遣听了。

我唯一一次见他,是在五年前,尚在战乱时的长安。他变了许多,至少能够在外人面前收敛起那股锐气了。虽说是阔别多年的偶遇,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显得颇为高兴地拉着我扯了起来。离茶铺不远处,有位藏剑弟子撑着伞站在一旁,月白色的衣衫在一片昏暗的色调中分外显眼。他不与人搭话,也没人敢于上前搭话。

天色渐晚,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藏剑,回头扯了扯师兄:“师兄,你是不是该动身了。”没有理由也没有依据,我只是明白那个藏剑弟子在等他。

“你这是嫌弃师兄了?”面对师兄跳脱的反问句,我没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没等我开口,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般地说起来:“我下山的早,你那时候又还小,一直以来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不过今日一见,果然还是继承了师门的良好传统。”我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还能再见亦是缘分。前路漫漫,还望师弟珍重。”说这句的时候,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我所熟知的师兄。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剑,慢悠悠地踱出了茶铺,凑到藏剑的伞下。那藏剑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冷冷地用眼神剜了师兄一下。师兄也不恼,只是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接过伞一同离开了。

听我说完,他举着伞,突然笑了起来:“这样啊。”确实是很好看的笑,薄唇微翘,脸上隐着的梨涡也因为这一笑显了出来,温柔的就好似三月间偶尔飘落的绵绵细雨,无限缱绻化作绕指柔丝。

“你后来寻到他们了吗?”他接着又指指墓碑。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曾。这只是衣冠冢罢了。”战乱结束时哀鸿遍野,各个战乱地方白骨丛生,想要从不计其数的尸骨里寻到他们又谈何容易?

他没有显出什么,只是默默点头应了,便又对着墓碑神游天外了起来。

“你等等。”我抛开已经被雨水濡湿的纸钱,解下背上的佩剑挖开了衣冠冢。

“你……?!”他很是错愕地看着我从衣冠冢里刨出一个匣子来。

“这个匣子里,是他们的佩剑。我几经辗转,才在洛阳寻得了收藏了这两把剑的人。等我找到那人的时候,重剑早已遗失了,只剩下两把式样相仿的短兵。我软磨硬泡,给那户人家做了半个月法事才把它们换来。”我抱着匣子苦笑了下,继续道:“可否请你把它们带回藏剑山庄,葬在剑冢?”

“好。”半晌,他在嘴角勾起一个浅笑。

我送他上了开往藏剑的船。他把匣子抱得死紧。我站在码头冲他挥挥手,权当是作别。

我转过身子准备离开码头。大约是雨势太大的关系,我竟然看到了幻象。师兄打着伞,和那位藏剑一同走过码头旁的杨柳小堤,十指相扣。

我笑笑,把佩剑重新系好,翻身骑上爱马望云骓,朝着金水方向去了。

往后的清明,应该就不需要我去祭奠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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